你想过吗？在超过一千年的时间里，绝大多数中国人是没有“姓”的。

从商朝到秦朝，姓氏是顶层贵族专属的身份密码，与平民无关。

这个铁律，直到几捆来自地下的竹简重见天日，才被彻底打破。

一段被竹简记载的、关于每个普通人如何获得身份的历史，缓缓浮现。

01

姓氏这个东西，搁5000年前，跟普通人没有一文钱的关系。

《说文解字》里讲得明明白白，“姓，人所生也”。这个字拆开看，左边是“女”，右边是“生”。这说明最早的姓跟母亲有关，是母系氏族社会留下来的产物。

上古八大姓：姬、姜、姚、妫、姒、嬴、姞、妘，全都带个“女”字旁。黄帝住在姬水边上，所以姓姬；炎帝住在姜水边上，所以姓姜。

但问题来了。这些姓是谁在用？

黄帝、炎帝、舜帝、大禹，全是部落首领或者天子。换句话说，姓从诞生那一天起，就是给顶层人物准备的。

到了商周时期，姓氏制度彻底成型。《通志》里写得清清楚楚：贵者有氏，贱者有名无氏。

意思很清楚，只有贵族才配拥有“氏”，平民百姓只能有个名字。

02

说到这儿，得把“姓”和“氏”的区别讲清楚。

周代的姓氏制度，跟今天完全不一样。那时候姓和氏是两码事，各有各的用处。

姓是用来“别婚姻”的。同姓的男女不能结婚，因为同姓意味着有共同的血缘祖先。中国人很早就发现了近亲结婚对后代不好这个规律，所以定下了“同姓不婚”的规矩。

氏是用来“明贵贱”的。贵族男子不称姓，称氏。氏的来源五花八门：有的来自封地，有的来自官职，有的来自祖先的字号。

举个例子。周文王姬昌，姓姬，但人们不会叫他“姬昌”，而是根据他的身份叫他“文王”或者直接叫名字。他的儿子周公旦被封在鲁地，后代就以“鲁”为氏。

再比如商鞅，这人一辈子换了好几个氏。他是卫国公孙后代，所以叫公孙鞅；他是卫国人，所以也叫卫鞅；秦国封他为商君后，他又叫商鞅。

一个人的氏可以随着地位、封地、官职的变化而变化，但姓是永远不变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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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普通老百姓呢？

《左传》里有句话：天子建德，因生以赐姓，胙之土而命之氏。

翻译过来就是：天子根据功劳赐给诸侯姓，根据分封的土地给他们命氏。

注意这里的关键词——天子赐姓、封土命氏。这两样东西，普通老百姓哪样都沾不上边。没人会给一个种地的农民赐姓，更不可能给他封块地让他有氏。

所以周代的平民，就只有一个光秃秃的名字。

《庄子》里那个会切牛肉的庖丁，“丁”是他的名字，“庖”是他的职业——厨师。这勉强算是他的一个标识，但严格来说不是氏。类似的还有匠石、轮扁、弈秋，前面那个字都是职业，后面才是名字。

这帮人一辈子就这么叫着，祖祖辈辈也这么传着。姓氏是贵族的专利，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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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种状况，持续了整整1000多年。

从商周到春秋，贵族们的姓氏制度玩得风生水起。女子称姓，男子称氏，同姓不婚，有条不紊。

但到了春秋晚期，事情开始起变化了。

诸侯争霸，战乱频繁，大大小小的封国要么被吞并，要么走向灭亡。西周末期见于记载的封国有170多个，到春秋只剩下十来个，到战国就只有七雄了。

那些亡国的贵族怎么办？

“君子之泽，五世而斩。”王子王孙沦为庶民，原先代表高贵出身的氏失去了意义。

《左传》记载，晋国贵族知过看到主人知伯不听劝谏，料定必败，为了避祸，更其姓为辅氏。

这说明春秋战国时期，姓和氏的界限已经开始模糊了。

05

到了战国时期，旧的宗法制度彻底崩溃，姓氏制度也跟着乱套了。

原先“姓以别婚姻，氏以明贵贱”的规矩，慢慢没人当回事了。男子开始用原本女子专用的古姓，同姓百世不婚的制度也遭到破坏。

更重要的是，一大批原来“不配赐姓享氏”的平民，一跃成为新贵。

秦国名将白起、王翦，赵国的蔺相如，史书都不记载他们的家世，只说是某国人。秦朝丞相李斯，原来是上蔡小吏；苏秦游说失败的时候，几乎是乞讨着回的家。

这些从社会底层爬上来的新贵，自然不会再遵守那一套旧规矩。

他们不在乎什么“赐姓命氏”，他们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往上爬。姓氏制度的根基，就这样被一点点动摇了。

公元前221年，秦始皇统一六国。这一年发生的事情，对中国姓氏制度的影响是根本性的。

秦始皇废封建、行郡县，把全国划分成40多个郡，郡下面是县，县下面是乡。这是一个完全不同于周朝分封制的政治结构。

分封制下，诸侯有自己的封地，卿大夫有自己的采邑，氏就是这些封地、采邑的标识。郡县制下，没有封土，没有世袭的爵位，连皇帝的儿子都跟平民一样，没有自己的封地。

氏存在的基础，一夜之间消失了。

06

与此同时，秦朝开始在全国推行严格的户籍登记制度。

1975年，湖北云梦睡虎地出土了大批秦简。这些竹简里记载了秦国的法律制度，其中就包括户籍管理的内容。秦律要求“定名事里”，也就是登记每个人的姓名和籍贯。

这是一个划时代的变化。在此之前，没有哪个政权会关心一个普通农民叫什么名字、住在哪里。秦朝开始这么做了，目的是为了征税和征兵。

但问题来了。虽然秦律要求登记姓名，但很多平民压根就没有姓。

云梦睡虎地四号墓出土了一批秦代家书。写信的是两个秦国士兵，一个叫“黑夫”，一个叫“惊”。

黑夫，按照今天的说法就是“黑娃”。惊，可能是他娘生他的时候受了惊，就拿来当名字了。

这两个名字有什么特点？没有姓，而且取得非常随意。这就是秦代普通平民的真实状态：有名无姓，名字还特别糙。

2002年，湖南龙山里耶古城出土了大批秦简。

这些简牍里有大量的户籍登记资料，记录了当时迁陵县的户口情况。从这些材料可以看出，秦代的户籍制度确实在推行，但平民普遍拥有姓氏这件事，还远远没有实现。

秦朝太短命，很多制度没来得及彻底落实。真正的普及，要等到接下来的西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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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汉建立后，基本沿袭了秦朝的户籍制度，但做得更加彻底、更持久。

汉高祖刘邦本人就是个例子。他出身布衣，祖上几代人的名字都无从考证。但建立汉朝之后，他的“刘”姓成了国姓，刘氏宗族成了天下第一大姓。

刘邦的发迹，给天下平民做了一个示范：姓氏不再是贵族的专利，普通人也可以有自己的姓。

更重要的是，西汉政府持续推行编户齐民政策。所谓编户齐民，就是把全国人口按户登记造册，每个人都要有明确的身份信息。姓名、年龄、籍贯、家庭成员，一个都不能少。

这套制度的目的还是为了征税和征兵，但客观上促进了姓氏的普及。你想登记户籍，总得有个完整的名字吧？没姓怎么登记？

甘肃肩水金关出土的汉简，为我们提供了西汉平民姓名的直接证据。

这批汉简的年代大约在公元前1世纪，也就是西汉中期。简牍上记载的戍卒名字，已经完全是“姓+名”的格式了。

李延寿、周万年、赵延年、张彭祖、薛去疾、周千秋、王安世……

这些名字放到今天，一点违和感都没有。

对比一下秦代的“黑夫”“惊”，差距一目了然。短短100多年时间，中国普通平民的名字完成了一次质的飞跃。从没有姓、名字随便起，到有完整的姓氏、名字还讲究寓意。

这不是简单的文化变迁，而是一场持续了几百年的身份变革。

08

西汉的平民是怎么给自己“造”姓的？

《风俗通》里记载了很多汉代新出现的姓氏。比如文景时期出现的仓氏、库氏，汉朝忽然冒出来的鞠氏、濮阳氏、沐氏、薄氏、博氏、郭氏……

这些姓氏的来源五花八门。有的来自职业，有的来自居住地，有的来自祖先的名字。

关键在于，这些都是秦朝时候的平民家庭，到了汉代给自己搞出了姓氏，然后一代代传下去，最后形成了世家大族。

西汉的儒者在这个过程中起了很大作用。儒学鼓励平民模仿贵族。孔子打破了教育只属于贵族的传统，有教无类，把贵族的知识和礼仪传授给平民子弟。

到了汉代，这种风气更加普遍。平民不仅学习贵族的知识，还学习贵族的生活方式，其中就包括给自己建立姓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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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百姓”这个词，在先秦时代专指有姓氏的贵族。《尚书·酒诰》里把这些人叫做“百姓里君”。

到了汉代，“百姓”的含义发生了变化，开始指代所有的普通民众。这个语义的转变本身就说明：平民普遍有了姓氏，“百姓”不再是贵族的专称了。

从世界范围看，中国平民普遍拥有姓氏这件事，非常了不起。

在日本，要到1870年明治政府颁布《平民苗字容许令》，1875年又颁布《平民苗字必须令》，平民才开始广泛使用姓氏。那时候日本人给自己造姓特别随意，住在井边的叫井上，住在山旁边的叫山口，养狗的叫犬养，田边有水池的叫池田。

1819年有个从日本萨摩漂流到朝鲜的人，在笔谈中称：以庶民之类，无姓无实名者，我日本通例也。意思是说，日本的普通老百姓没有姓氏、没有正式名字，这是常态。

在朝鲜半岛，平民长期没有姓氏。李朝时期，只有“两班”贵族才有姓。一直到19世纪，朝鲜平民才开始普遍使用姓氏，1909年韩国颁布《民籍法》，把姓氏覆盖到全体国民。那已经是20世纪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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匈奴人也是一样。

《史记·匈奴列传》说匈奴“其俗有名不讳，而无姓字”。《汉书·匈奴传》说匈奴的大臣都是世袭的，“呼衍氏，兰氏，其后有须卜氏，此三姓，皆贵种也”。

只有特别高贵的贵族才有姓氏，普通匈奴人只有名字。

欧洲的情况也差不多。英国人直到17世纪才普遍有姓氏，大部分欧洲国家要到公元1000年以后才有姓的概念。

对比之下，中国平民在公元前1世纪就普遍拥有了姓氏，领先了世界一两千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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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回来，中国平民获得姓氏这件事，本质上是什么？

是国家治理能力的体现。

秦汉时期的户籍制度，要求把每一个人都登记在册。姓名、年龄、籍贯、家庭成员、拥有的土地和财产，事无巨细，全部记录。

这套制度的目的是征税和征兵，但客观效果是：每个人都必须有一个明确的身份标识。

没有姓的人，被迫给自己造一个姓。有了姓，就能一代代传下去，形成家族。有了家族，就能编修家谱，追溯祖先。这是一个连锁反应。

从云梦秦简里的“黑夫”“惊”，到肩水金关汉简里的“李延寿”“周万年”，中国人的姓名在短短100多年间完成了蜕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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商周时期，“姓氏”是贵族的特权，是身份的象征。只有天子赐姓、封土命氏，才能拥有姓氏。

到了秦汉时期，姓氏成了每个人的基本身份标识。不管你是贵族还是平民，都得有姓有名，登记在册。

从特权到普及，姓氏经历了一场“去贵族化”的过程。

这个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，而是经历了上千年的演变。从春秋晚期姓氏开始混乱，到战国时期新贵崛起，再到秦朝推行户籍制度、西汉编户齐民政策的落实。每一步都在推动姓氏从贵族走向平民。

等到西汉中期，平民普遍拥有姓氏之后，中国社会的面貌就跟之前完全不一样了。

每个人都有姓氏，就意味着每个人都能追溯自己的家族源流。有了家族观念，就有了宗族意识。有了宗族意识，社会的基本组织形式就从个体变成了家族。

这也是为什么中国人特别重视家族、喜欢修家谱、讲究祖宗的原因。

这种传统从西汉一直延续到今天，2000多年没有断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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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些活在商周时期的平民，恐怕做梦也想不到。

他们的后代有一天也能拥有姓氏，也能修家谱、祭祖宗，也能跟当年的贵族一样，把自己的血脉一代代传下去。

一个简单的姓氏制度，竟然塑造了中国人两千年的家族观念和社会结构。

从“黑夫”到“李延寿”，从没姓到有姓，从平民到“百姓”，这场身份变革，用了整整400年。

史实来源与参考文献

传世文献：

《左传》（隐公八年等）

《史记》（周本纪、白起王翦列传、匈奴列传等）

《汉书》（匈奴传等）

《说文解字》（许慎）

《通志·氏族略》（郑樵）

《风俗通义·姓氏篇》（应劭，辑佚本）